不回歸線,北回歸線

思兼
6 min readMay 22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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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當我生命遇上無法迴避的困難時,我會望得很遠——望前,看看這一切未發生時;望後,看看這一切灰飛煙滅後。寫碩士論文時是傘運及其後,我將江湖看成某種統治性未被完全展開前,人與人的痞子氣,以及從中而生的互助行為出現的場域。在我與我前女友必須有個定局時,我在讀帕力卡的《媒體地質學》,當中一節談航行者1號帶著那張金唱片飛向深空——航行者現在到達的地方就是人類歷史的空間邊界,我們不知道航行者1號會遇到甚麼意外,2025年它就會因為耗盡電源,與地球失去聯絡,繼續以固有的速度定向飛行(如果沒有甚麼引力把它拖入大氣層燒成灰燼)。它是人類才有最虛渺的幻想,我們當時還不會覺得宇宙空間的邏輯是「黑暗叢林法則」,我們必須要默不作聲以求存活。

只要望得夠遠,現在的苦痛都可以接受。只要望得夠遠,我就可以維持現在的倔強。足夠拿來給自嘲的,我與林鄭月娥、佛洛依德都是金牛座。

在宣佈國家安全法後,我腦海中首先想把東西寫成詩——腦海中首先出現的是「不回歸線」,當然它來自於「北回歸線」、Tropic of Cancer(然後它既可以是巨蟹座,也可以是癌症)、貫穿台灣中南部的那條想像的緯線。它分成「北回歸」以及「不回歸」兩節。經過兩次遷移的人,他生命中無可避免有各種遺留——我開始用他言自稱了,寫中文我不知不覺就會寫成這樣,這種距離感比較實在。

我也許是個喜歡停留在「小人物」視點的人,當每次談「攬炒」我都會留有僅存的不安。「大人物」的敘事,從小聽父親說多了,長大後聽到看到各種後設評論:異母姊斷絕往來,以離婚要脅的吵架,以姓氏分割的不信任——多少會有點戒慎恐懼。小人物總有種投降主義,但又有種超越時間的韌性。她被鎖在她的時空,受盡所有生活拉扯所勒出的繩痕,「攬炒」伴隨苦難,同情不足救世。轉角處她會講出:「我怕明天看不到他們四個。」(七月一日重返立法會的年輕女士語)。「因為理解,所以慈悲」——慈悲是多麼的無力,但又多麼的悠長。

「人在異鄉,但求安靜地活。」兩次離開香港,兩次都在紛亂之年。2012年反國教,2019年反送中。這次我真的很安靜,以積蓄苦苦支撐其實相當困難。為了不惹事生非,你知道其實有甚麼話比較能夠活下去。

很多年前曾經被友人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問啞了,當時在談可不可以無視自己所經歷的歷史、或者此時此刻的處境去做個人文學科的研究。他其實是針對文首我提到那種「望得很遠」的逃避心態。最近久違了有個機會寫香港,也許是自己的回歸——如果壓抑的自我都在吶喊,他在任何地方都會聽到鬼魅般的回音。

今天朋友提到了「反離散」——意思是在別國(別,而非異)落地生根。「反離散」者的過去是甚麼型態的?想起了《微喜重行》這本書,我懷疑今天再讀,可能會耐不住。

生活就在不大不小的事情之中消磨,我不知怎樣點答安麗,我不能說,不要想,因為要想的時候,突然來襲,嬰兒嘔吐,我清洗口水肩,嘔吐物有酸奶香,水喉水流不斷,如果我不關上,水將一直流,流到地上,地氈濕透,孩子大哭,天色暗淡,這世界荒涼無物,下雪了,見雪兩歲,我想我又懷了孕,我合上眼睛,曼克頓在雪中閃亮,我有沒有錯失了甚麼生活?白色房子,紅色車子,關早年要買車,我說買一架紅色,日本本田,孩子與家,我時去時不去的學校,這就是我願意所有?人生在世,所為何事?我開車到市場買食物,奶奶中了風之後,要定時吃藥檢查,在家中不敢抱嬰兒,我帶孩子,坐在後座,我獨自開車,道路堵塞,我開著收音機,播著爵士樂,有人細細怨訴,這是美麗世界,是嗎如果是美麗世界,大雪紛飛,將有另一生命,無知而來,何曾殷問,將歸何處,此一與那一之間,何所依?何所以?愛為何?想念為何?思為何?我按一按響號,前面司機給我做了粗口手勢,我看看楓葉的漸紅漸褐,終將落盡,我看我倒後鏡裏面的臉,車子微前微進,水撥不停揮動,雪掃走又落下,見雪哭了,我說,你停一停,媽咪要開車,我無法哄抱哭泣的孩子,她愈哭愈慘烈,我說請等一等,她還是哭,我不停按著響號,告訴我,響號徹天,告訴我,我尖叫,我還可以做甚麼。她這時靜了下來。

真的,在拉麵舖工作五小時後,你只想睡覺,無日無夜。未煮的飯與未洗的衣服,你最後想不如便利店解決。然而你想省錢,每個月屋租開銷龐大,如果銀行結餘就如《潛逃時空》的設定般,我無法想像資本主義是怎麼完的,也沒有辦法想像自己是怎麼完的。明天又有日本語課,課程不難,你知道你認識的字詞比同班同學要多,但論習慣一種語言,我還在計較A說法與B說法之間的微差(nuance)。表達自己不難,表達自己而不減損語意,連母語都未必做得到。上班前我會喝罐紅牛,我知道我晚上又會熬夜看動畫,迴旋之中的閒暇,你以為你自己在掌握,怎知道還是個任務——我在寫列表,累積列表上的東西我彷彿以為自己在努力——但你知道努力並非線性進行,有時你需要機會,需要啟蒙,而那需要交集,需要你不在你那二十四小時生活圈中重複。

你說,我要結婚了,我說,這好,想想又說,你肯定?你沉默片刻,我們的生命,開始有了這樣的沉默片刻,話無法說,是又怎樣?不是又怎樣?你看著女孩的照片,竟然想,我們並不需要自由,無所反叛,我們當初以為有自由,不過時候未到,將老將死,無一不面目模糊,我們以為我們走的路,只一而唯一,但我們後來為我們自己的敗壞所擊倒,我們無法反叛我們自己,內裏的必然,你說,我肯定,我為甚麼不肯定?人有我有,人結婚我結婚,不結婚又怎樣?人生存我生存,不生存又怎樣?我說,你不過由本性驅使,沒那麼複雜,微喜,生活繁鎖,但不複雜,你提著你的行李袋,飛來飛去,幾個晚上,在一間酒店,回到辦工室,又再幾個晚上,不同的人,你看著他們的眼睛,世界在他們的眼睛重疊,微微分離,你說,我們還有下半生,怎麼過?一件一件事情的過,一個人陪伴你,一個離開,最後你獨自一人,無論有多少人送你⋯⋯

到頭來我用很多迂迴的方法接近自己,但我無法以迂迴的方法接近妳。對著你不能用「被車胎輾過的臉」去見她,於是你裝作某種年長男性的樣子(而你不是,頑固的你鎖自己在某個時空,你等待人救,你永遠都是這樣)。你不過由本性驅使,沒那麼複雜,微喜,生活繁瑣,但不複雜,你提著你的行李袋,飛來飛去,在大阪市中心搬到郊外,困在屋裏若干年月避疫。唯一看著時間流動只有植物生長與翻過的書。你又在努力,然而你知道你不。不同的人,你看著她很好,記著她的名字,忘記。一個人一個人的過去,你語言還是不足夠你接近任何人——也許與語言無關,你不知不覺還是擺著那「被車胎輾過的臉」。微鬱。今天的社交軟件沒有著信,空蕩蕩的只有情報流入,你又在不開心,點煙,失眠,天明,牛蛙與小鳥開始啼叫,直到正午。

我懷疑我沒有引導還能不能寫字。直線的夜,現在已經四點,溫帶的夏季天光得早,我很怕陽光,很怕失眠,其實沒甚麼好怕,明天不用上班,也許你也不需要努力——當四點四十八分清晰來臨時。你知道你不努力也只是提早回香港。不回歸線,你以為是條軌跡,但其實也是生活的紅線,你未到,你看著,你害怕,因此你睡,你讀,你羨慕(其實是妒忌)所有人。如果是回歸,你回歸的是你小時候那條無盡樓梯的夢,走上一級後面一級會消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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